东北以远
湮没
这是雨水丰沛、万事寂静的东北。那年,我牵着母亲的手,途中遭逢暴雨,无处躲藏,只有低头默默行走。我俩沿着被雨水不时没过的、高起的田埂,淌过一道道壕沟边上的陷阱或浅地。河床正在不断地坍塌,下陷,发出土腥味的、震耳欲聋的灰白声响。在流水涌动的千钧之力的冲撞下,黑土被裹挟般卷走。时光就在一河混沌的雪花中滚去了,渐远了。我持有一颗年幼的身心,它充满空旷辽阔的激情,来自这灰茫茫的、滋滋冒着青烟的黑土地上。此刻,肆虐成灾的风吹动着我们娘俩儿倾斜的身躯和渴望的目光。我不转身,也能感觉到身前身后、漫山遍野的大地上,已经覆满了白花花的银河。我的目光因此隐忍而忧伤,寂寞而惊喜。甚至,我因为某种孤独感的袭来而莫名地痛快,振奋。并且周身为此激动得发抖,震颤。
在整条缥缈朦胧、黑湿白嫩的漫长道上,我没有和母亲说上一句话。风雨盛大,侵雨稠密,斜织起的一席席山风,使近在咫尺的话语也难听清楚。远处是青翠欲滴的、水墨画般的大山,在雨中,山的身姿几近迷离苍茫;近处,稻田地里蓄满了积水,它是寸步难行的泽国。我小心翼翼,避免一失足坠入泥水的盛宴里。面对迷迷蒙蒙的雨幕,我一个个地接连闯入,掀起。这场倾盆之雨,就铺天盖地般砸向我的头上,四肢上,身体里就有了一种土地深处轰隆生长的尖叫般的疼痛和满足。我看见雨水落入水田,千滴万滴地,持续地打破着一面平静的镜子。我的眼里没有鲜艳的色彩,只有混沌的黑白;没有响彻四方的光亮,只有喑哑在喉咙上的一团沉默和黯淡;没有任何人,只有我们娘俩。至于我俩为什么出来,以及到何处去这样的问题。我到现在也不清楚。问娘,估计娘也想不起来了。她想象不出如此普通的一场山村密雨,会如何在一个小孩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心灵图景。
现在,我相信,这场雨一直没有射回晴朗的天空。它让我从此成为了一个大人眼中寡言少语的老实孩子,一个喜欢做梦、沉迷于自我臆想的走不出自我空间来的怪孩子。小时候,亲戚们来了,我不愿见,不爱开口说话。因了我的忸怩,他们都叫我“大闷”。这和后来我小学二年级时的女班主任把我的行为简单归结到“蔫淘”两个字,是一个意思。再大一些,街里的女人们也曾以为我不正常,向娘问,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。娘很生气,找怀疑我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大吵了一架。回到家,娘质问我蔫巴和忧郁的表情。我备受委屈,出言反击。那些陌生人,哪里知道我丰富的内心世界里在想什么呢。而我的性格却因此有了更加敏感忧郁,内向不安的趋势。
我就是这个爱发呆的、心底孤独的小孩。年少时,我长久地一语不发,为想象中色彩斑斓的世界感到愉悦和欣喜。这场水天一色的大雨,注定让我陷入一场永生的梦境。此后,我经常做这样的一个梦,梦中的前方有一片灰白的、茫茫无物的水域,深度仅一人多高,但无边无际,直通目力不可及的远方。而我在哪?这个问题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种让我的惊喜如同电流通过全身一般的快慰感,它是如此地自由舒畅。所以,我愿意在闪电和响雷的包夹下,独坐于阴暗凄冷的小屋子里,把自己温暖的内心和燃烧的双眼藏起来。小屋子最好在海边,这样最快意。就这么想着想着,我在无形中长大了。长大之后,我既热爱亮丽的蓝空、月夜和白昼,又难舍阴郁的暴雨和风雪;既不远离人群,又不喜人群,并始终对陌生人群保有心底的抵抗和畏惧,原因也大概便是因为这场雨吧。
覆盖
我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内,望着外面上坡处的几窗厚雪,心中不由得一片彻彻底底,清清凉凉。这种禅境心意如此冷静洞明,它让我摆脱尘世的燥热,去往豁然开朗的洁净之地。半天不出门,我就浑然忘却了它呜咽刺骨的寒风,觉得它分明就是一块温和的、有热度的大块美玉。我看见雪的静谧,接近阳光下的幽蓝,几许风丝缓缓吹动它露出下摆的白色衣襟。还有许多棵穿出雪面的小草,有的枯黄,有的郁绿,在茫然无涯的雪原上摇曳着。我又听见雪的白音,在万籁俱寂的东北黑土之下,策动千军万马的蹄声,踏碎冬日的冷光,吹奏出雄浑的声调。我闻到雪的清香,它淡雅的芬芳从它千枝万朵的足迹下涌动着,蓬勃着抽拔出来。如果容它入口,一团天然的纯净雪水将胜过异域的矿泉,饮马饮牛般穿过舌尖的火焰,从嘴巴落入干柴烈火的胸膛之中。
此时,我往往会倒上一杯热水,或者冲点略带膻味的奶粉进去。不会泡茶,因我少年懵懂,不喜悠长的淡苦。坐在书桌前,听歌,看书,看热气弥漫,看窗前的人影飘过。随后,就有人推门进来了。他们要么是我的亲人,要么是我的朋友。我听见外屋的门被打开,风紧拽着他的背影,从裤腿下灌上来。那呼呼的风声,在关门的须臾瞬间会张牙舞爪般退出去,空气顿时歇止,于是世界又有被隔成两段的感觉。我起身,来到外屋,在玻璃上吹哈气,写字。写的最多的,便是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”,或“中华民国”这几个字。这和我小时候去供销社买钢笔试笔时写下的字大体一致。写完字,再擦掉。最后我穿上棉皮鞋,戴上棉手套,拿起冰鞋就跟着小伙伴们出去了,去寻找街边那些我们熟悉的水坝。我们一起清扫冰面,然后,在上面奋力地摆动手臂,向前滑冰。
有明媚和幽暗悄悄来过,像一颗颗跳跃的、微盛的小火焰。跋涉在雪地上,听“咯吱咯吱”的脚步声,踏在晶莹的、颗粒状的静寂上。之前,在飘雪之际,它是飞舞的花朵,呈六角形,棉花柳絮般徐徐地降落下来,铺在一层又一层的冻地上。伸出手去,它的一滴冰凉就会融化在我手中的的体温上。雪花再大一些,我就会寸步难行,迷失在让人敬畏的大自然里。等到一心冲出重围,推开灯火红雪,站到别人面前时,我的全身,眉毛睫毛就都挂着雪花,像一个白胡子老伯伯,谁见了都会哑然失笑的。在这之前,雪还没有下起来的时候,天色阴阴的,空气变得暖和,熏风习习的,吹在脸上,很惬意。在这之后,雪骤停的时光,黯然间晃动出一大团的满地光芒来。有一个时候,你最想走到雪地里去,就是这个风歇雪停、大地映照的时候。
有几场雪不能忘记,犹如不能背叛自己的良心,在悠长的冬季,人们或猫在炕上,或出外串门,嘘寒问暖。而最凛冽的、干冷冷的天气则在过年前后。有一年正月,当兵的三叔热血沸腾,大步跨越十五里的深重雪道,一路迤逦,来看我们全家。他拿在手里的,除了白酒,还有更吸引我注意力的巨响鞭炮。这是没膝的雪地,柔若无骨,冰清玉洁。同样的,在多年后的一个早晨,推门,推不开,才知道昨夜伴着我们香甜美梦的,是一场面目狰狞的大风雪。父亲点着了炉子,来到炕上,掀开我和弟弟身上的大被,像个大孩子一样叫我俩起来去跟他扫雪。接着,在我们父子三人的扫帚、木锨和铁锹下,一条雪路开辟出来了,直通屋后的大道。寒假里,我和弟弟到姥姥家过冬,和舅舅家的兄弟姐妹们在炕上打扑克,去屋外捉迷藏。在村边的雪地边缘,一人来高的深雪,极大地刺激了我平庸已久的大脑神经。
当时,我在小学课堂的作文本上写道,冬天来了,雪就下了,南方没有雪,他们一定会羡慕我们的。
生长
最初的日子,短促而悠长。春风乍起,一冬的雪就自自然然地慢慢融化了。侵晨,春天从脚下一坑一洼的冻冰开始。三月,开学了,我从家门出来,穿着单衣的身子先在风中打了个冷战。我背着黄色帆布书包,脚上穿一双蓝白色的新球鞋,来到无人出没的后道,走上通往小学的路途。球鞋太新,我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不好意思,便一路蹦跳,用力踩踏坚硬柔韧的黑色冻土,再打几个出溜坡儿,溜过长长的白色冰面,以此可以使它变旧些,变脏些。心是紧张的,兴奋的,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黑白相间的道上像晨曦的微光在跳跃着,翻腾着。太阳出来后,到了中午,雪窠的底部便满是因地气蒸腾而湿软的雪水,一条条小河从雪面下、从解冻的冰面上哗哗流淌出来,纵横交错,褶皱般散开,遇到高处,就折身而返,遇到低处,就俯身而去。走在路上,竟没有落脚的干爽地儿。于是,下课后,在外面疯闹的我,浑身溅的都是泥水。但是,待到下午,夜色还没有来得及上升时,偌大的平原却又恢复了早上的冰冻大地。
一棵棵树还没有发芽,一株株草还没有钻出来。这是荒凉的初春,枯黑的枝杈伸向天空。地上是一团混沌的世界,我在心底抱怨它让人烦乱的白天。在没有上学的童年,我经常无聊地企盼着绿意盎然的那一刻的到来。解冻的过程,如此清冷,如此混乱,却也通向一个秩序井然的绿昼。我看见道边的树上,以及村里每户人间的栅栏的杖子上、园子的果树上长出了绿衣包裹的花苞,村里的地上,土地的黑隙处,则长出短浅的青草来。我走在村里,走在大地的边缘,抬起头,热烈的春光就扑面而来,我觉察到了它友善的暖意,身体也便如这人间的一切,开始急急迫迫、匆匆忙忙地生长了。抽芽,开花。花期迅疾。此时,粉红的杏花开在我旷远的老屯院子里。这个绚烂斑斓的远山近土、千树万草便以欢快和喜悦塞满了我内心最美的时刻,尽管转瞬即逝,但它每年都来过。而在漫长的童年春天里,我每年都要做的一件事,就与春天有关,它就是,折树枝,吹树笛。
树笛是我爱不释手的玩具。起先,大人们做好了给我,我拿在手里,漫游在村间,吹上一整天,吹到大脑缺氧,也不觉得累。后来,我自己做树笛。随便经过哪家杖子,哪家房前屋后的绿树,跳起一跃,或爬到上面,伸手拽下一枝来,剥下它圆筒般的绿身,再用小刀削薄吹口,一吹,岁月就嘹亮了,明媚了;生命就灿烂了,浓烈了。转眼间,山村在哨声般的婉转下焕然一新。它从冬日的寒山雪地里走出来,袅袅婷婷,红绿紫蓝地敞开自己亮堂堂的、拥挤热暖的人情味儿。我能看见农人们去东边的地里翻地,播种,却看不见有一个小孩出来跟我玩。还是我忘记了?应该有许多伙伴出来才对。但为什么记忆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?一个人走着,没有第二个人出现。想,假如第二个人出现,我就从孤独中走出来了,我的记忆也就不在了。所以,我只记得因孤独而压抑的快乐,不记得彻底释放出快活来的玩闹。
从乡村来到城市,我也就失去了春天。在我看来,城市是没有春天的,甚至,城市都没有清楚分明的四季。它永远只有一个喧嚷的季节,那就是燥热不安的夏季。虽城市里也有花草树木,也有堆山蓄水的公园,但于我,春天应是从足迹下的解冻一裂一化开始的。走在城市的水泥路上,脚下尘土滚落,然不见一丝闪亮的雪水,就显得不清新,反而有些肮脏了。这样说来,那交通不便、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、没有夜生活的泥土乡村,才是我灵魂放置的家园。在那泥水飞溅的童年和少年,风往往从地上涌动过来,从我的裤腿里灌进来,再钻上去,浸入我的全身。之前,我提早脱下厚重的棉裤,里面只穿着线裤就跑了出去,母亲就在身后的家里埋怨我穿得少,她说,这孩子,怎么冷热不分,好赖不懂呢?
凋落
在盛极必衰的夏日里,我总是有些沮丧和失落。在东北,早晚温差大,躺在星夜的炕上,听着远处稻田地里传来的蛙声和屋外蝈蝈的鸣叫声,需要盖被子才得入眠。到了干热的正午,也不怕,往树荫下一站,自然生凉。要么,在屋内,把南来北往的窗户一开,过堂风便清凉如水般拂过。如此夏季,在放眼望去大半个酷热的中国尤为珍贵。在午后,人们酣睡之际,我经常单独偷偷溜出屋外,寻些童年的玩物。假如我困了,就把褥子拿出来,在屋外的墙角阴凉处,先铺上一层塑料布,再铺上褥子,放上枕头,边上放上几本书。然后,沉沉睡去。醒来的时候,日头已经西天了。那时,整个暑假,寂静就像一架无人弹奏的钢琴,搁在夏天的某个教室里的一隅。我在家,无事便前后园子乱转。大地此时是丰饶的,蓬勃的,像森林,也像迷宫。我会突然造访一片土地,躲在里面层层的地垄沟间不出来。直到觉得世事无趣,才又推开刀片般灼手的硕大的玉米叶,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来。
草木刺向天穹,蓝天白云的浓郁色彩,躺在土坡上看,会觉得更清澈,更明朗,更美好。草尖上的露珠在日头下一闪而过,开往远方的江河湖海去了。绚烂的夏花,群集的夏虫,隆重地聚集,散飞。几毛钱一瓶的汽水,下屯的瓜地,园子里的灯笼果树,这些都是我难以忘怀的物景。天阴得很短暂,一场急雨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。走到后道上,往东北的天边望去,在闪电的痕迹还未消散的地方,已经现出了彩虹的桥梁。我盯着它看。会想,这是多么美好啊!想着想着,夏天就越来越短,短到尾梢,秋天的天空就高高在上了。农人们也就去往田地里,收割,打捆,装牛车,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。忙个十天八天,要晾晒,要存储,要打磨,也就差不多了。当把苞米荄子堆到黄昏的院子里,看着烧火不愁时,收获也就完成了。也就要准备猫冬了。
秋天是我最爱的季节。从小到大,我都为这个降落的季节莫名地留恋,伤悲。我拿出一条小椅子,搬到前园子里,在几棵大树的下面,我拿着一本书,可以在那坐上一个荒凉的下午。我不用抬头,也就看到头上的树叶正簌簌而落,落在我的脚边,落在我的头发和书上,落在我内心的一泓湖水里。晚饭后,我会走在后道上,数着夜晚的脚步。鼻子里,有一股干燥的清香,来自附近收获一空的大地。我就看着街里的灯光,一点一点亮起来,心里不由得一阵莫名的凄凉。这是凄惨、空落、心无着落的季节,这个天生的伤怀者,就是我这样的一个小孩子。当夜色黝黑,我疯狂地跑过一阵后,就悻悻地回家了。看会儿电视,我也就倒下睡着了。在五谷丰登的梦中,我梦见秋天这个让我清爽的、无比舒服的好季节,很快就过去了。我就很伤心。
一天一天地,夜凉如凝结的一团团露珠。母亲叮嘱完我和弟弟加减衣服后,就回老屯了。这时,她在老屯还有点地等待收割。我和弟弟没有人管,大喜,在家玩捉迷藏,在苞米堆里藏到天黑。那天,我和弟弟到日落下的小学操场上玩。我逞能地爬上篮球架子,向弟弟炫耀。一不小心,我掉了下来,摔折了左胳膊。那钻心的疼痛,我起先强忍着,没当没事,到晚上,才觉得越来越疼,就伤心地喊叫起来。父亲正好赶回来,连夜带我去看乡间的接骨大夫,效果不好,第二天早上就去县医院了,住了二十来天的院才消肿。这次秋天的骨折事件,便将我永远地留在那个季节里。母亲后来听说此事,吓得不轻,直抱怨自己不好好看孩子,种那个一亩三分的破地干什么。再后来,母亲也就不回老屯种地了。她把地租给了亲戚,每年到时人家给点粮食或钱就行了。
更早时,在老屯,我喜欢坐在牛车上,听那“吱呀吱呀”的、缓慢散落的车辙声。在夜晚,在炊烟袅袅、天地间弥漫着一把一把黑色沙粒的时候,我在那一车的粮食堆上醒过来,唏嘘感叹,意兴索然。然又觉得这是老天赐给我的无限幸福,它让我体会到什么才叫做岁月悠长,天荒地老,人间烟火代代相传。
远逝
在朝霞、黄昏、丽日、蓝月、阴雨和晴雪之中,有一个清澈辉煌的东北。在山色、水光、土香和人家之中,在不同的季节流转之中,有一个苦中作乐、坚忍生活和小富则安的东北。只要不在南极和北极,站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,往东北看,你都可以估摸出一个东北的大致方向来。在中国,你就可以任意地想象着东北一片片宝石般珍贵、裸露在春天里的黑土,一山山连绵不断的、春天铺绿秋天紫红的森林,一条条滚响的江河,以及夏季暴涨、冬季干冰的明眸般的小流,一座座水坝、湖泊、村庄。不同于拥挤的关里,那些忙碌如蚁的中国大部,这是人烟稀少、大地繁荣的东北。它是空旷的、肥沃的、湿润的东北;它是优哉游哉的、心胸开阔的、豪爽实在的东北;它是清凉的、干爽的、温暖的东北。它是有着半年黑白单调、半年色彩绚丽的东北。
我在这里的土地上长大。这片土地,给予了我天生孤独伤感的性情。我熟悉它的每一个家庭,每一件摆设。在老屯,家家里屋有火炕、炕席、立柜、座钟,没有向北的后窗,保证了夏天阴凉如水,冬天暖意融融;外屋有锅台、灶坑、水缸、水井,炊烟从这里燃烧,飘升;下屋有锄头、铁锹、木锨、镐、镰刀等农具推在墙边;当院有猪圈、鸡圈,过年时节,父亲让我冒着严寒,搓着双手去贴上“肥猪满圈”的一纸红批;前后园子里种满了大葱、小葱、豆角、茄子、柿子、红辣椒、青辣椒等蔬菜,近杖子的四边生长着海棠果、沙果、苹果、灯笼果等果树。靠近当院的地方,也偶有一架葡萄汹涌过院落,遮住烈日和天空。夏日,坐在前窗下,自然有几窗果树的绿荫携着一股股幽凉清静的风洒进屋内,沁人心脾。到了冬季,家园周围一片萧条。我拿着一个捕麻雀的夹子,置于前后园子的雪地之下,等待着,向往着,而它从未上当。
爷爷跟我说过无数次闯关东的祖先。在他眼里,过了山海关,便是东北了。的确,以山海关为界,东北三省,加上内蒙古东部四盟市,就构成了这片地域。这里的语言差别不大,大都操着有普通话底子的东北官话,还有少数的胶辽官话和北方官话;这里的风俗大体接近,跳大神,扭秧歌,听二人转,统统风靡东北大地。这一点,颇不同于南方的多变。说起根源,原因与山东人的移民密切相关。东北人,大多属于带着一股子“闯劲儿”的山东人的后代。它的工业,被尊为“共和国长子”。它的农业,有“中国粮仓”的美名。在我的吉林老家,有一条黄金般的玉米带,品种优质,享誉世界。而黑龙江出产的水稻,则被公认为全国最好的大米。打开地图,从北往南看,东北的地形就像一个马蹄。在这个马蹄之下,是风景优美的大海,在这个马蹄之上,是拥有神奇的北极光的漠河。
当年那些来到东北开垦、聚居的人们,他们的后人,如今仍然活跃着新的生命和生活。一天里,他们顶着朝日起来,洗漱完,去上班,或去地里看看。在班上,他们守着自己的工作;在地里,他们不断劳作,就像在等着老去的那一天的到来。天一黑,不加班的就走在回家的路上,看千家万户,灯火妖娆;地里的农人,就拍拍衣服上的尘土,抬眼望望四周的风景,心底会充满丰盈的喜悦。这时,许多声音,脚步声,流水声,风声,汽车声,音乐声,电锯声,牛马声,鸟雀声,人语声,更多聒噪的、细密的、隐蔽的声音,与宁静的东北大地揉合在一起,如山川遇到矿藏和寺庙,如乡村遇到秋天和集市,如城市遇到上下班的早晚高峰。这生活的脉搏,便传入握遍世界的一双手中,这双手把熟悉的姿势和滚烫的爱意,纳进了母亲早年的鞋底。多年后,新一代有的留守东北,有的背井离乡,去了关里,或更远的南方。那时,在异乡的天空下,每一个东北人都能辨认出东北的方向来,它是地理上的方向,更是心灵中的方向。
冷暖
1985年,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冬天。凛冽刺骨、阴白暗灰的寒风,在枝杈间、房前屋后犄角旮旯的积雪处和人们的身前脚下强拉硬扯,蛮横无理,无时无处不在地呜咽嚎叫着,嘶喊着,像小刀子,一下一下地砍在脸上生疼。下课后,我们一帮小伙伴,看着对方冻得发红的小脸,及缩在袖子里不愿伸出的小手,都说,对脚吧。于是就在一、二年级两间教室相对的过道处,我们拥挤在一起说说闹闹,相互取暖。那里虽然堆着煤和柴火,却可以在接近门口的地方找到落脚的空地。门外,雪花斜着身子片片洒落着;门内,我们就两两一起,伸出左右脚,撞击着对方的右左脚,嘴里喊着“小皮鞋,架脚踢,马莲开花二十一,二八二五六,二八二五七,二八二九三十一……”,喊到老师说,上课了,我们浑身也就带着由于剧烈撞击和频繁运动产生的热气进屋上课了。坐在教室里,看数九寒天的屋外。我心说,真冷啊!不出屋,身上也能有北风吹透棉衣的那种打哆嗦的感觉。教室南面的纸糊窗子发出被风吹动的“笃笃”的扑响,教室里几十个同学全都一声不吭,认真听讲。教室中间的炉火里,一颗颗、一朵朵的红焰火苗成千上万地聚集、跳动在炉内。靠近炉筒一些,就多觉出了些暖意。炉筒伸向窗外,在那里,白烟远离铺满厚雪无处下脚的雪白地面,一股股地接连喷涌向冬日里漫天下着雪的灰暗天空。
小学课本上,有关于雪的描写。那些配画和文字,童话般令人向往,深觉世界的美好。尤其到了雪晴之日。在蓝天下面,白云样的雪地拱起这个仅设有两个年级的小学分校,簇拥围拢在它的一间长长土屋的四面墙壁之下。阳光射在雪地上,折过来的光晃动人眼,需要眯一会儿眼睛才适应。我们不爱圈在屋里,全都跑出来,在雪地上放纵地打着滚,随手抓一把酥脆的雪,团成雪球打过去。有时,我们也做一个雪人,弄出一个人样就作罢。雪可真厚啊!我躺在雪地上,发了那么一瞬间的呆。我看见天空开阔高远,阳光灿烂耀眼,雪地一片鲜艳。一阵阵暖亮的喧嚣,爆炸般消失在茫茫雪国之下,化为一树一房温暖的、颗粒般的阳光声响。似乎还能听到地下河的黑色流淌,以及不远处轰隆的春天和游荡在春天里婉转悠扬的鸟鸣。然而春天还远。这样的冬天让我欢喜默然,让我不再祈盼春天。这时,课堂上的两首诗让我记忆深刻。一首是“鹅、鹅、鹅,曲项向天歌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”。另一首是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奇怪的是,我一想到这个时候的冬天,就会有春天解冻鹅鸭下河、夏天汗水淋漓的感觉。这种感觉,既美好又艰苦。
打小,我就是个不会干活只爱沉溺思想的孩子,当然也不会生炉子。家搬到街里后,在小学班里,家离学校近的男生要承担起生炉子的重任。我很紧张,怕生不好炉子让大家来到学校看了笑话。只记得有一次,我起了个大早去学校。先在底部放快类似车胎的那种黑皮做引子,再放点柴火进去,顶上再放点煤,点着了,用嘴吹着,任它熊熊地烧,等煤也都烧着了,也便成功了。就可以盖了炉盖,一天不断舔煤加料,坐享其成了。中午时,大家带得饭菜也就能香气隐隐,叫人胃口大开了。但是,我没有成功。我点着了,却弄得教室里一屋子的弥漫青烟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那次,应该是高我一个年级的我的邻居柴爱东帮我生的火。这是仅有的一次生炉子的事件。后来,班里老师就指定一个同学生炉子,每月给他多少班费。我也就在暗地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1991年,上初中。从小学门前,再向西走上半里地便是中学。初中三年,一晃也就过去了。三年里,大雪下得不多,我却冻得不少。我穿着棉皮鞋,走在路上,从学校到家,顶多也就是两里地的道儿,结果脚就被冻坏了。颜色青暗,很痒,伴有疼痛感。父亲就烧了一盆热水,放进辣椒、枸杞,再放进一些树枝状的中药,让我泡脚。经常地,泡上几次也就好了。可是来年还犯,还要泡脚,三年就这样过去了。因我有一双汗脚,火气旺,总把鞋里弄得水乎乎的,在大冬天里很容易就变成了冰碴,也就很容易冻到脚。上高中后,我的脚没再挨过冻。如今离开东北,来到华北的天空下,冬天连棉鞋都不必穿,只穿一双假鞋,也就是那种夏天穿的单薄皮鞋就可以过冬了。冻脚是不可能的,不焐着,就不错了。可是,在他乡,在由于全球环境恶化而变暖的冬天里,我却很难体会到雪上低温的清冷干爽了。我怀念那些明丽的、妩媚的晴雪之日,甚至也怀念那些阴寒的、恶劣的下雪时刻。在我心中,还有另一个美好的场景,那是月色下的东北寒地,冷冷的月光几近幽蓝,在虚空里奏出卓绝悦耳的琴瑟之声,与沉醉的夜雪举目相对,脉脉含情。无人出来,人们都聚在天穹下的一窗灯火里,一个火盘的周围,唠嗑解闷,打发时光。没有人注意到房上厚厚的积雪,正在风中簌簌地下落,飞扬。
明暗
我们一家四口,从午夜凌晨的困乏之躯中挣脱出来,一头扎进黑色翻涌掀动的深暗里。这是八十年代末,父亲一手提着行李,一手拉着我的手,母亲也一手提着行李,身上背着弟弟,四人一起朝着县城的火车站走去。深一脚浅一脚,我们踩着长街两岸昏黄黯淡的路灯,向前,微微俯身前行。再没有人出现,除了我们四人。我听见一片荒凉的暗声,茂盛的暗音,放肆地生长着,弥漫着,流淌着,四处爬行,渐渐升卷起来,笼罩囊括了这个世界。这种暗响,它的轰隆的形状,压抑着梦中人深陷的睡眠;它的工业机器的冰冷气息,暗黑深白,点缀着隐隐坚持的微弱火星儿。它如此凌厉,叫人无所适从,只有默默不语地奔赴前程。这种暗色,它的千枝万朵的形影,山呼海啸般一浪浪扑过来,在风中吹动着我单薄瘦弱的少年身体,我感到一阵阵悲凉的冷意,便不由得祈盼终点的到来。近了火车站,我便看见空旷的候车大厅里飘着一层白亮的清冷。我们走进去,坐在长椅上。四周的空气里散落着面包、水果的香气,以及零零乱乱的在路上的灵魂。全都黯然伤神,无精打采。等火车来了,我们也就上车了。我们的目的是去省城长春旅游。
正如我熟悉经历过一团团灰朦的暗黑,我也难以忘记那些透澈明朗、洁白微凉的满地清光。在雨后,我喜欢踱步屋外,长久地凝视着东北方向的彩虹,看着它巨大的、强烈浓郁的、宫殿般的色彩,我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。我觉得,这就是最美好的事物,有了它的存在,一切世俗的追求都显得那么虚无做作。可是每次,我都等不到它的消逝,就回到屋中。我忘了自己回屋究竟干什么去了。许多回忆在此时开始重新虚构。在雪后,阳光如雨后一样洒落下来,一片热烈火红。心中也就有了许多热闹欢喜,走在寂静的雪原上,黑土之上的白雪被温暖浓重地烘烤着,但绝不融化。我躺在雪地上,像从前和过去的这个相同的动作一样,闭上眼睛,任自己的头脑在棉帽里思想着,飞驰着;任自己的身体在棉衣棉裤里栖息着,惬意着;任自己的双脚在棉皮鞋里静顿着,生长着。躺了十几分钟,半拉小时,我也就觉得过瘾了,就像喝了甜美的醇酒一样,就像凌辱了高贵娇媚的公主和凛然不可侵犯的贞妇一样,我的龌龊不安的内心也便妥帖了,老实了。我也就不想再冒犯雪后的大地了,就起身,拍打几下身上的残雪,美美地,却也不乏怅然地转身离去了。
暗暗的氛围,属于阴雨重雪来临前的白昼,还有大多数平淡无聊的夜晚。夜黑之前,它围拢于炊烟升起之时,散漫在晚饭散步之后。一次,我听说街里大礼堂前要放电影,就跑去看。到了那儿,也许是听说不放了,或者是等会儿再放,我也就回家去了。在从街里到我家的下坡路上,我便看见灰白夜色中,一个浅黑人形向我走来。可是我竟看不到人头。心就不由得一阵害怕。待经过我身边时,这个无头人竟然朝我说话,明光回来啦。我一看,可不就是邻居柴爱东她妈。她的身形,在迷乱苍凉、雄壮阔远的夜色中,很容易被吞噬得一干二净。更早,也是在这样的须臾瞬间,我在电视上看《聊斋志异》,当那“你也说聊斋,我也说聊斋”的抒情女声响起时,我就怀着既恐惧又向往的心情入境了,来到了古代的夜色之中。那些年,当秋天已深,西风渐起时,大片的土地裸露在萧杀的天空下面,一车车粮食便被运到村子里各家各户的院子当中。我就抬起头,看见天空日渐高黑了,鼻子里有一阵玉米和谷物的浓浓的、干燥的香气飘过。夜色一点一点渗透着,像海洋涨潮般扑在村庄的背景上。灯光接连亮起,炊烟呛鼻。人们拖着疲惫了一天的身躯推开家门,扑进热气腾腾的屋内。而我,则一个人躺在高高的苞米堆上,面朝着天空,心想着星星就要出来了。一股子忧郁击打我的骨骼,袭遍我的周身,加上某种没来由的孤独,穿越时空几千几万年来到我的身边,陪伴我,使我变得手足无措起来。我便没来由地突然有点感伤。可我又为这种感伤而幸福极了。那年,我刚过十岁。
明亮的在场,与大多数瓦蓝当空的白天有关,也包括月色下和星光下的夜地。星光璀璨之夜,头顶万星闪亮,一带银河辉煌地横过凌空的天际。在乡下,没有工业污染,没有汽车尾气,也没有在人群多如蝗虫的城市上空,那么多人们身上的胭脂香水气、口中呼出的烟酒气和更多虚妄言语的口气。于是,我才能看到清亮如银的星光,针刺般射入我的眼睛里,刺痛了我的一颗臃肿凡俗、没有出息的悔恨之心。看得久了,心就生出神圣感和敬畏感来了。而在月色缥缈之夜,光芒溶溶,似水的柔情也要苏醒了。一轮清月,就那样挂在天上、树梢上、房上、山上和水上,它更多地悬在庄稼地上。谁在此刻出门,谁就会心溢如醉,手握一把内心的苍茫,脚踏一路碾碎的月光,轻盈自由地抵达江湖之远了。
晚饭后的时光,起初明彩艳黄,后来就变得凄暗灰白了。这种隆重沉沦的声色,类似于鸟雀归路般长长的寂寞,嗅入鼻中,会产生另一种开阔的意境。有几次,就在这个特定的混沌瞬间,我和前街上的一个女孩交谈甚欢。她,个儿高,比我大两三岁,也高我一个班级。在小学操场上,我记得她曾经教我们这些男生跳过一次团体舞。这必定是个举止大方、言谈成熟且惹成人世界喜爱的女子。我娘不止一次夸奖过她的懂事。东北人将此叫做“会来事”,而这正是令我惭愧和不自信的性格缺陷。她和我,就那么站在后道上谈着天,话题关于文革,关于毛泽东,关于理想和未来。那时,我对现实已有一些愤怒偏激的话语,可她却每每以一棵细腻、柔善的心将我的浮躁轻轻化解了。她笑着对我说,你太有个性了。
那场谈话,应发生在我小学五年级左右。她的活泼、识大体和说的